【食物语】莲华八纪(6)吉州重逢

莲花血鸭中心,正剧史向,荡气回肠预警;

刀预警(感觉后面没有哪更没刀的);

文案、人设、总目录请走这里

前文         四点五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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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关人正未老。唤矶头黄鹤,岸巾谈笑。剑拂淮清,槊横楚黛,雨洗一川烟草。印黄似斗。看半砚蔷薇,满鞍杨柳。沙路归来,金貂蝉翼小。

——文天祥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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莲花血鸭做了一个漫长的梦。海上起满了雾,船的残骸一艘接着一艘从阴森的海水中立起来。四周没有人。梦中的梦中,一匹小白驹穿过风的帐幕,殷红的虞美人,大朵大朵,盛开在阴霾的海面上。一个小声音无休止地念着死者的名字。十万个黑名字。

 

他无端梦见自己落进水里,下沉、下沉,地狱就在海深深处,燃烧着熊熊烈火。在世间受苦受难的,将要沉入其中,继续受苦受难。

 

疼痛令他疯狂。身上每一处伤口都在灼烧,几把枪从胸膛洞穿而过,剧痛从这些黑窟窿中溢出来。他下沉,下沉,看鲜血在水中一丝丝地溢出来,敌人幻化成枯骨,抱紧他……纠缠他……

 

“啊啊啊——!”

 

“你终于醒了?”

 

莲花血鸭睁开眼睛,看见那个叫“尤金龙”的少年,年轻的面庞几乎贴到了他鼻尖儿上。

 

“尤……油条?你也死了?”

 

“说什么呢。”油条轻轻地弹了弹他的脑门儿,“我们可是食魂,在空桑的保护之下,只要名字在《食物语》上,就不会消亡。这是一个醋鱼大叔跟我说的,他说他跟空桑的当家认识。”

 

一阵剧烈的头疼袭来,莲花血鸭忙闭紧眼睛。他刚刚知道他不会死,轻易也不会死。有一瞬间他甚至有点失望。“空桑……是什么?”他问。

 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油条说,“天国一类的东西吧。”

 

正说着,刘德林端着一碗鸡汤从外面走进来,眼圈通红,似是几天几夜不休不眠。“你可算醒了,当将军真是玩命的营生。连你都伤成这样,要是我们一样的凡人,早上西天见佛祖去了。你得谢谢这个尤金龙小伙子,要是没有他,你还在海里喂鱼呢。快,把汤喝了,这鸡可是我拿棉袄跟别人换的……”

 

“文丞相。”莲花血鸭突然说。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“文丞相,他现在在哪?我要去——诶疼疼疼……”莲花血鸭挣扎着坐起来,又因为疼痛不得不重新被刘德林按到床上。

 

“你给我先把汤喝了。”刘德林像命令小孩子一样命令道。看着莲花血鸭皱起眉头,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混了不少药材的汤咽下去,刘德林才接着说:“不光你一个人想要找文丞相,我们这里还收了个也想找他的人呢。老张!”

 

话音刚落,一位衣着朴素得如同隐士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床前,说:“在下张毅夫,是文丞相的旧友。现在文丞相被北军俘虏,正在押送至大都的途中。张某无德无才,愿同莲将军一道启程,去寻文丞相。”

 

莲花血鸭没有回应。身上的伤口疼得让他几乎无法思考,鸡汤的香气熏蒸着他的眼睛,使他感到一阵麻木的畅快。

 

倒是旁边的油条说:“张先生一举一动的劲儿都和文丞相有几分像呢。”

 

北上是一条艰难的路。在诗文中,文天祥详细地记载了他的脚踪,先取道伶仃洋到广州,再北上韶关,过大庾岭进入江西的南安军,转水路。临出发之前,张弘范特地叮嘱差役,务必把这个前朝丞相活着送到大都。

 

不过,文天祥的母亲、妻子、两个儿子和六个女儿都在漫长的战争中或死去,或失踪。对他来说,死亡本是一场病,在这条路上竟逐渐成了一个习惯。

 

崖山心碎的一夜之后,国破与家亡奇妙地结合在了一起。这个被严密看守的囚徒,决定采用他唯一能选择的赴死方式——绝食。写下“饿死真吾志,梦中行采薇”的诗句,他开始有意识地拒绝饮食。这样,如果计算准确,外加一点好运,他刚好可以长眠在自己的家乡。

 

另一边,莲将军、刘德林、张毅夫、油条。

 

等莲花血鸭正式痊愈,这个像西天取经一样的寻人队伍就跟着元军的脚踪,正式出发北上了。

 

张毅夫这个人真是非同寻常,大概世间很难找到这样一个人物,无论什么特色都和刘德林完全相反。在没必要开口的时候,他可以整日沉默不讲半个字,需要说话的时候又文辞得体。张毅夫家在吉州有田产,日子还算殷实,另外三个穷光蛋旅途中的吃穿用度自然也是他包办了。

 

押送的乘慢船,四人乘快船,不多日就追到了吉州附近,预计次日夜间能抵达吉州下游的白鹭洲,追上押送队伍。几个人不寻常地沽了酒,看着肉却舍不得买,只好相对而坐,就着江上清风明月下酒。

 

“敬文丞相。”莲花血鸭举杯。

 

“敬文丞相。”另外两人都说,只有油条说的是“敬我们一路过来”。

 

莲花血鸭把酒浇到江中,纪念众多死去的朋友。“明天的安排,”他说,“我和张兄乔装打扮,买通看守,先去见文丞相一面。尤金龙和刘德林见机行事,如果事态不妙,务必把张兄救出去。”

 

众人点头。他再次举杯,说:“敬我们一路过来。”

 

等到酒过三巡,除了张毅夫,剩下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。油条开始哼歌,莲花血鸭断断续续地讲起赣州、吉州、白鹭洲,江万里如何在白鹭洲建立书院,文丞相如何读了一年就中了状元,同科进士尽是名人……

 

假如自己在文丞相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就认识他的话,会是怎样一幅图景?莲花血鸭这样想着,喝尽了杯中物。

 

“你是没见过丞相年轻时候呢。”张毅夫意外地插话说。

 

陌上人如玉,公子世无双。

 

春风日暖,在桃花盛开的季节,金丝绣的华服退到一半,少年滑进河水,洁白的脊背露在水面上,靠近水上浮着的木碗中,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。他刚刚高中状元,一出口就是锦绣文章。

 

池边有女如云,每一个都颜色姣好,步步生莲。“美人,愿意与我同车而归否?”少年这样问道。

 

眸中有虹彩的少年文天祥,年方弱冠,就成了临安仕女心头的一朵芍药。

 

那一夜无人能眠。张毅夫三言两语所描绘的少年神明形象烙印在莲花血鸭的眼底,留下金色和绿色的光影,挥之不去。油条心里浮现的是他想象中的岳将军,张毅夫则想着如何在大都租房子常住。只有刘德林刷了碗碟,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
 

第二天,莲花血鸭和张毅夫见到了文天祥,在北军的小船上。

 

文天祥已经七八天没有吃任何东西,除了前一天晚上押送的守军在恐惧之下,将他按到地上,用竹棍插进嘴里强行灌了些米汤。场面一片狼藉,军士们粗暴留下的血迹和淤青还挂在他脸上、脖子上。

 

他依旧正襟危坐,容颜未改,面色庄重如同年老的神明,虽然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。在和张毅夫重逢的时候,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身、抱抱这位老朋友了,只是伸出手,被一人一只,紧紧地握住。

 

“张兄!莲华!你们怎么——”

 

“我们和外面的人打了声招呼。”莲花血鸭说,“说是来探访您。”

 

文天祥费力地将身体撑起来,没迈开步就随着船的摇晃,跌进莲花血鸭怀里。

 

“文丞相怎么!?”莲花血鸭刚说到一半,就被张毅夫捂住了嘴。在北军的船上必须谨言慎行,丞相是万万叫不得的。当文天祥把写好的诗笺递给他们,两个来人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。他已经打算死在这里。

 

张毅夫拉着文天祥的手,两个老朋友相对无言,唯有张毅夫的手在颤抖,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。半晌,他忽然冒出一句:“这怎么行?”

 

“张兄,别担心。”文天祥微笑着说,“伯夷叔齐不也是饿死在首阳山么?现在故乡的水流到哪里,哪里便是文某的首阳山了。”

 

莲花血鸭沉默着,飞速思考现在该怎么办。他疯狂地需要一个文丞相——一面旗帜,一个方向,一种信仰;不然他将不知道该如何生活。

 

一直以来,他过着植物般的日子,需要阳光的哺育才能生长。现在他的太阳暗淡无光,竟打算自己熄灭,成为昏沉的褐矮星。即便出于最自私的理由,他也不得不采取行动,为自己保留一束光。更何况他所守护的江山已经成了风中残存的烟头,吸一口才亮一下,一旦失去了最后的火光,就只能彻底熄灭。

 

连张毅夫也陷入了无语。他又半晌不说话,卖力地筹措词汇。过来好一会儿,他才皱着眉头,认真地说:“文兄若不愿食周粟的话,以后就都由张某给您送饭吧。”

 

文天祥笑了。他被饥饿麻木的胃终于重新酸疼起来,眼里也现出光芒。蓦地,求死的念头仿佛被一片香甜的浓雾裹了起来,不再无时无刻不来骚扰他的心。他说:“少年时在白鹭洲书院,张兄的烹饪手艺可是一绝。”

 

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

 

“张兄做羹真是一时无两,还有卤羊头肉,炸酥黄独……”文天祥的目光中充满了回忆,“偶尔遇到师父不查功课,我们就上街买肉来,切成片,烧一锅开水涮着吃。也不知是怎么学会的,张兄从来绝口不提。”

 

张毅夫羞涩地笑着,摇摇头,说:“嗨,君子远庖厨嘛。还是不提为好。”

 

“书院不许自己开火,结果事情败露,我们被罚把《全唐书》抄了一遍。不过要是不抄那一遍,我们也不能那么顺利地考中进士。张兄,看来我们都老了,回忆起过去总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,望向前途却毫无光明可言。”

 

“文先生。”莲花血鸭忽然说,“我改变主意了。我要把您救出去。”

 

听见这话,看得出文天祥吃了一惊,张毅夫连忙在边上比划手势,示意他小点声。莲花血鸭接着说:“不过不在今日。我要回到岭南,重整残部,有朝一日定会救先生出去,光复宋室,收复我们失去的江山。”

 

“如果大计能成,也算了却我心中遗梦。”文天祥说,“我只怕兴亡在天,成败皆不由人,贸然行事反倒苦了百姓。”

 

莲花血鸭在心中暗暗盘算。他刚刚得知自己拥有无限的生命,可以在此生承受无尽罪业,负担无穷的鲜血与仇恨。这不啻一种诅咒而非祝福。拥有了这样的生命,人间就无异于地狱。但他已经做好了觉悟。

 

“无妨。就算堕入恶鬼道,莲某也要救先生出来。”他说。

 

话音刚落,外面人声大作、火光四起,刀剑和铠甲的碰撞声不绝于耳。三人面面相觑,知道船被北军包围了。登时,脚步声就到了甲板上。有人喊道:“贼首莲华!崖山一战你侥幸逃脱,没想到自己送上门来,还不快快束手就擒!”

 

原来,船上的桨手之一就是从宋军叛逃过去的,南军的将领长什么样,他个个门儿清。

 

见外面有四五十人,莲花血鸭也顾不得许多。他把文天祥护在身后,抓起船舱里的几案顶在头上,拉着张毅夫就往外冲。张毅夫举着板凳护住头脸,刀枪剑戟就照着他们的脑袋上劈将下来。

 

船离岸七八丈远。上船时候不能带武器,到甲板上,莲花血鸭随手抄起一把桨,见人就往水里戳。四五个军士挺着刀剑一起上,连他的手都碰不到。张毅夫蜷缩在甲板一角,被几个货物箱子护着,听见刀剑劈开木头的声音。

 

莲花血鸭往左一闪,躲过一记长枪,就势腾出右手揪住他的脖领子,左手挥起桨把儿一拍,就把他拍到水里去了。刚好有一人从右面冲上来,莲花血鸭抓过桨,一桨正剁到他天灵盖上。那人顿时眼冒金星,踉跄几步,翻到船下。

 

正在苦战之中,一条小船靠近了他们的船。只见船上油条举着齐眉短棍,刘德林举着炒勺,冒着被刀枪捅穿的风险贴近守军,一下就把前面几人掀进河里。

 

“莲华,老张,这边!”

 

油条一路打上船来,一边说:“不愧是莲将军,赤手空拳都有万夫不当之勇。”说话时,一人从两人中间进攻,油条抓住桨头,轻轻一拽,莲花血鸭就会意把桨给了他,接过他的齐眉短棍,两人齐齐向前冲去,左右一叉,生生把那人叉了下去。

 

刘德林仍然掌着小船,他已经把软梯搭到两条船中间,预备着三人一过来就抽走软梯,逃之夭夭。莲花血鸭腋下夹着张毅夫,和油条且战且退,直退到软梯旁,一个欠身向后滚到小船上。油条身子轻,撑着船拦跳了过来,顺风顺水的小船立刻向岸边驶去。

 

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,船上的军士一个个恼羞成怒。他们点燃火把,照向小船在水面划过的痕迹。

 

“放箭!”

 

一波箭雨嗖嗖地飞来,血鸭躲闪不及,只觉得一个庞大沉重的身躯压到他背上,把他扑倒在地。他闻到鲜血的气味,感受到那微热的液体一点点浸湿他的衣服,从他的身边滴落下来。

 

等小船漂出一里多地,逐渐漂出弓箭的射程,再爬起身看时,他看见刘德林背上中了三箭,鲜血在他身上洇开,意识已经开始模糊。

 

张毅夫和油条也围过来。他们都在混战中不同程度地受了伤。油条扯开刘德林背上的衣物,张毅夫把外衣撕成布条,徒劳地缠在刘德林那致命的伤口上,无望地听着另一个人撕心裂肺的叫声:“刘德林——!”

 

这可能是莲花血鸭生命中最糟糕的一日。江上月朗星稀,暖风习习,他拿起桨,开始划船靠岸。“从这里上岸,走十里就能进吉州城。我背着老刘过去,没准城里能找到郎中。”他说。

 

在无灯的夜间密林中,莲花血鸭的双目明亮似红宝石。背上的人穿着粗气,疼痛令他不时痉挛地抓痛莲花血鸭的肩膀,温热的血滴到地上,迅速渗进泥土。

 

等到离城还有五里,血鸭因为疲劳,逐渐放慢了脚步时,背着的人忽然开口了。

 

“放我下来吧,莲华。我知道自己活不成啦,中了那么多箭,血都快流干了。”刘德林说。

 

莲花血鸭一愣。他几乎忘了他奄奄一息的好伙伴、好搭档,曾经是个多么话痨的人,仿佛不说话就难受似的。

 

“这辈子我已经知足了。能遇见你,能遇见文丞相,这是我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才修来的……”

 

说到一半,刘德林又因为剧痛咬紧了牙,紧紧攥住莲花血鸭的手腕。莲花血鸭俯下身,把背上的人放下来,让他侧卧在自己的怀里,轻轻拍着他的手臂,试图减轻他五脏六腑中灼烧的痛苦。

 

“为什么,为什么要替我这样的人挡箭啊!!!你明明可以——”

 

“莲华,你一定要去庄上看看,看看我内人,看看我儿子……娃儿,爹爹不能再回去了……”

 

莲花血鸭伸出手,摸了摸那人的额头,发现额头烧得滚烫。伤者的瞳孔开始放大,这是将死的征兆。

 

“我还是担心你啊,莲华……我死啦,去见皇帝去啦,文丞相有天也会来见我们……但是你,你还要活那么久,我担心仇恨,仇恨这东西会害了你……会吞了你……”

 

病人的心跳在减弱,脸上失去血色,开始出现死人的苍白。

 

“别恨老天爷,莲华……你不是一般人……文丞相那句话怎么说来着……蓬蒿生莲……华夏……”

 

刘德林再也讲不出话来。他干燥的嘴唇嗫嚅着,莲花血鸭的泪滴在他脸上。他看着怀中的人一点点丧失生命的气息,胸膛的起伏一点点减弱,直到完全停止。

 

他终究还是要亲手埋葬他忠实的伙伴,一个肉体凡胎的人。

 

油条和张毅夫很快就找到了他。他们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,油条还在纸上写了一些鼓励的话,但看见颓然靠在树上的莲花血鸭,他默默地把纸条收回袖子里。

 

他们没有继续驾船去追文天祥,而是决定为悲痛留一点空间。莲花血鸭一整天都精神恍惚。到了傍晚,他走进吉州城,找到一名刺青师。

 

第二天他们再见到他时,他的胸前多了一道刺进皮肤的莲花。

 

现在刘德林没有了,他每次在受伤、经历苦难与疼痛之后,都能回到那臂弯,现在那手臂没有了。那双手臂虽然臃肿、沾满油渍,在他心中,却比他自己的更结实、更可靠。再也没有人在他耳边唠唠叨叨了,这悲伤的寂静简直不堪忍受。

 

在小小的池塘边,莲花血鸭让油条和张毅夫等在远处,为刘德林堆了一座又小又圆润的坟。他知道再过几旬,到了夏季,池塘里必定开满红莲。他心中有无穷的话还没和黄泉之下的人说完,但面对着没有墓碑的土地,竟然无处倾诉。

 

四月的薰风催人泪下。周围树上花都开了,端的是桃花红、梨花白、杏花黄,中间几株山樱,热热闹闹,一片又一片。莲花血鸭折来花枝,插在那人的坟前,一边用手拢着土,一边轻轻地说:

 

“好好睡吧,父亲。”

【TBC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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